张平就任颍川郡丞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过新郑城。
昔日门可罗雀的张府,渐渐有了些往来的官吏——多是些韩国旧吏,想借着张平的关系,在新朝谋个职位。张平对此不冷不热,每日去郡府处理公务,傍晚才归,脸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苏沐依旧在书房整理文书,只是内容变了——不再是韩国的旧账,而是颍川郡的户籍、田亩记录。这些是张平从郡府带回来的,让她帮忙核对。
“新郡守是个厉害角色。”陈先生一边翻看着竹简,一边低声对苏沐说,“听说他是李斯大人的门生,行事极严,对旧韩官吏尤其苛刻。家主这郡丞当得,如履薄冰啊。”
苏沐点点头,没说话。她看着眼前的户籍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新郑百姓的姓名、年龄、田产,却有近三成的“户主梁氏李氏”后面,标注着“亡”或“逃”。
灭国之战的创伤,远未愈合。
这日午后,苏沐正在核对城南的田亩记录,忽然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哭喊声。她放下竹简,走到窗边,只见几个仆妇搀扶着一位锦衣妇人往外走,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发髻都散了。
“怎么了?”她问路过的小丫鬟。
小丫鬟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惊慌:“是……是二夫人!刚才郡府来了人,说要征调家眷去咸阳‘侍奉’,二夫人被点到了!”
苏沐的心猛地一沉。
征调旧臣家眷去咸阳,名为“侍奉”,实为人质。这是秦廷控制地方旧势力的惯用手段,史书上屡见不鲜。但张府刚归顺,新郡守便迫不及待地动手,显然是想借机敲打张平。
“家主呢?”苏沐追问。
“家主还在郡府没回来,子默先生正拦着郡府的人理论呢!”
苏沐快步走出书房,往正厅方向去。刚走到回廊,就看到子默正与两个身着黑衣的秦吏争执。那两个秦吏态度倨傲,腰间的剑半出鞘,显然没把张府放在眼里。
“张郡丞不在,便由我们带走人,这是郡守大人的命令!”其中一个秦吏冷声道。
“家主马上就回,还请稍等片刻!”子默拦在门口,脸色铁青。
“等?”秦吏嗤笑一声,“郡守大人的命令,也敢让我们等?来人,把人带走!”
几个秦兵立刻上前,就要去抓那哭泣的二夫人。张府的仆役想拦,却被秦兵推搡开,一时间鸡飞狗跳。
“住手!”
苏沐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两个秦吏。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在回廊下,左臂上还缠着浅色的布条,正是那个在张府整理文书的孤女。
“哪来的野丫头,也敢管秦廷的事?”一个秦吏厉声呵斥。
苏沐没有理会他的呵斥,径直走到秦吏面前,微微躬身,语气却平静无波:“两位大人,敢问郡守大人的文书上,写的是‘征调张府家眷’,还是‘征调张郡丞亲眷’?”
秦吏一愣:“有区别吗?”
“有。”苏沐点头,“二夫人是张府的旁支,并非家主的直系亲眷。郡守大人要的是人质,自然是要能牵制张郡丞的人。抓一个旁支妇人回去,怕是达不到目的吧?”
她顿了顿,看着秦吏的眼睛:“若是因此惹得郡守大人不满,说两位大人办事不力,分不清主次,岂非得不偿失?”
秦吏的脸色变了变。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并未细看文书上的“亲眷”二字。若是真如这女子所说,抓错了人,回去确实没法交代。
“你……你是什么人?”另一个秦吏警惕地看着她。
“民女只是张府的一个文书,不懂什么规矩,只是觉得,办事得办在点子上,才不算辜负上命。”苏沐垂下眼,姿态谦卑,话里的分量却不轻。
子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立刻附和:“苏姑娘说得是!二夫人确实是旁支,并非家主直系。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可查张府的族谱,就在书房里。”
秦吏对视一眼,显然有些犹豫。抓错人的风险,他们担不起。
“那……张郡丞的直系亲眷在哪?”一个秦吏问道。
“家主的夫人早逝,只有一位公子,年方十四,尚未成年。”子默道,“按秦律,未成年者,不应被征调为人质吧?”
秦吏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意思是,张府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人质?
苏沐适时开口:“两位大人,不如这样——等家主回来,让他亲自去郡府向郡守大人说明情况,再商议如何‘表忠心’。您看如何?”她特意加重了“表忠心”三个字,暗示张平会有更妥帖的安排。
秦吏沉吟片刻,显然觉得这提议更稳妥。他们看了一眼仍在哭泣的二夫人,又看了看苏沐,最终冷哼一声:“好!我们就等张郡丞回来!若是他敢拖延,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带着秦兵退到了府门外等候。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子默长舒一口气,看向苏沐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苏姑娘,今日多亏了你。”
二夫人也止住哭泣,对苏沐深深一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苏沐摇摇头:“我只是说了句实话,还是子默先生应对得当。”她知道,自己能说动秦吏,不过是抓住了他们“怕担责”的心理,而非她的言辞有多厉害。
陈先生也赶了过来,后怕不已:“真是险啊……苏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刚才若是秦吏动怒,你……”
“事急从权。”苏沐轻声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
正说着,张平回来了。他显然已经听说了府里的事,脸色凝重地走进来,看到苏沐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你劝住了秦吏?”他问道。
“是。”苏沐躬身行礼,“民女只是胡说八道,侥幸蒙对了。”
张平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说得对,抓错了人,确实达不到目的。”他转向子默,“备车,我现在就去郡府。”
“家主,现在去?”子默有些担心。
“去。”张平的语气很坚定,“有些事,躲不过去,只能面对。”
他转身往外走,路过苏沐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道:“今日之事,多谢了。”
这是张平第一次对她说“谢”。
苏沐躬身,没有说话。
张平去了郡府,直到深夜才回来。没人知道他和郡守谈了什么,只知道秦吏最终没有再上门抓人。
第二日,张府的账上多了一笔支出——给郡府的“孝敬”,比往常多了五成。
苏沐依旧在书房整理文书,仿佛昨日的风波从未发生。陈先生却对她愈发客气,连阿吉看她的眼神,都少了几分敌意。
傍晚时分,苏沐在回廊遇到了张良。少年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到她时,停下脚步,眼神清亮:“昨日之事,我听说了。”
“公子谬赞。”苏沐道。
“不是谬赞。”张良摇头,“是佩服。换作是我,未必有那样的胆识。”他顿了顿,看着苏沐,“你不怕吗?那些秦吏,是会杀人的。”
“怕。”苏沐坦然道,“但我知道,怕也没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试着争一争。”
张良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驱散阴霾的阳光:“你说得对,争一争,或许就有出路。”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苏沐知道,昨日的“家眷之护”,不仅仅是救下了一个旁支妇人,更是向张府证明了她的价值——她不仅能看账册上的漏洞,还能在危急时刻,用智慧化解危机。
而这种价值,是“女子之限”也掩盖不了的。
夜风渐起,吹起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曳。苏沐握紧了手中的竹简,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片,心里却渐渐生出一丝暖意。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乱世里,又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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