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岛的清晨总裹着一层薄纱似的晨雾，待朝阳爬过东边的山崖，雾霭才会像被缓缓收起的帘幕，一点点褪去。
炎熠然醒时，窗棂上正落着几滴未干的雨珠——是昨夜那场雨的余韵，顺着木格缝隙滑下，滴在窗台上那株孔雀蓝苔藓上，晕开一圈浅浅的水痕，像是苔藓眨动的眼睛。
他起身时，习惯性先往海边望。
秋影安果然己经在那里了。
礁石上的身影比晨雾更淡，深灰色麻布衬衫被海风拂起一角，鱼竿斜斜架在礁石缝隙里，鱼线垂入海中，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与海平面形成一道精准的夹角。
炎熠然忽然想起昨天秋影安帮他擦拭手指时，指腹按压的力度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均匀，那时他只觉得安心，此刻却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的一切动作，似乎都藏着某种看不见的刻度。
简单吃过面包，炎熠然背上背包出门。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急于深入丛林，而是放缓脚步，沿着海边的小路慢慢走。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在脸上，路边的“钟摆花”正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晃动——这种花的花萼呈浅金色，形状像老式座钟的钟摆，花瓣闭合时紧紧裹住花蕊，每到清晨七点，便会准时展开，随着海风的频率左右摆动，误差不会超过两分钟。
炎熠然曾在《珍稀植物图谱》上见过类似的“定时植物”，但从未见过摆动频率如此规整的，像是被人用钟表校准过一般。
他走到离秋影安不远的一块礁石后停下，悄悄观察。
秋影安坐在礁石顶端，背脊挺首，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握着鱼竿，指节微微用力。
每隔五分钟，他会轻轻转动一次鱼竿，幅度不大，刚好能让鱼线在水中泛起一圈涟漪；又过三分钟，他会缓缓将鱼竿向上抬起一寸，停顿两秒后再放回原位。
炎熠然掏出笔记本，在纸上画下秋影安的动作轨迹：转动鱼竿（5分钟）→抬竿（3分钟）→停顿（2秒），像一串精准的代码，在海风中循环往复。
“原来钓鱼也有节奏。”
炎熠然喃喃自语，指尖在笔记本上敲了敲，忽然想起昨天采集风眼兰花粉时，总觉得时机不对，花粉要么沾在镊子上难以取下，要么被海风刮走。
他抬头看了眼秋影安，刚好赶上他再次转动鱼竿，海风顺着礁石的缝隙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炎熠然心里一动，起身往风眼兰的方向走去——这次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站在花丛旁，跟着秋影安的节奏呼吸：秋影安转动鱼竿时，他吸气；抬竿时，他呼气；停顿的两秒里，他迅速用镊子夹起一粒花粉。
奇迹般的，这次花粉稳稳地落在了载玻片上。
炎熠然惊喜地低头，只见那粒淡黄色的花粉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没有被海风扰动，也没有粘在镊子上。
他抬头望向海边，秋影安恰好抬起鱼竿，身影在晨光中勾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与风眼兰颤动的花瓣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
“是岛屿的韵律。”
炎熠然忽然明白过来。
这座岛上的一切似乎都遵循着某种隐秘的节奏——钟摆花的摆动、海风的频率、秋影安的动作，甚至植物的生长，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构成了雾隐岛独有的呼吸。
接下来的一上午，炎熠然都在跟着这“韵律”采集样本。
他发现，当他的动作与秋影安的钓鱼节奏同步时，不仅采集效率更高，连周围的植物似乎都变得“温顺”起来：原本会收缩叶片的“含羞蕨”不再闭合，能分泌黏液的“粘虫藤”也没有将黏液沾到他的手套上。
他甚至观察到一种名为“缠枝蕨”的植物，其藤蔓缠绕树干的方向，竟然与秋影安转动鱼竿的方向完全一致，每缠绕一圈的时间，刚好是秋影安一个动作循环的时长。
正午时分，秋影安收起鱼竿，提着两条银色的鱼往岛中心走去。
炎熠然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看到秋影安路过一片果园时，脚步顿了顿。
那片果园里种着十几棵柑橘树，树叶有些发黄，枝头的果子个头很小，挂果量也少得可怜。
秋影安伸手摸了摸一片叶子，指尖在叶背上轻轻蹭了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炎熠然停下脚步，走进果园。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柑橘树的根系——树根周围的土壤板结，上面长着一层白色的霉斑，显然是排水不畅导致的根腐病。
他又翻开一片叶子，叶背上有细小的蚜虫卵，叶片边缘的黄化痕迹是典型的缺氮症状。
他想起昨天在秋影安的工具房外，看到堆着几袋腐熟的植物秸秆，那是很好的有机肥料，既能改良土壤，又能补充养分；而岛上随处可见的“碎叶苔”，晒干后铺在根部，既能防止杂草生长，又能保持土壤透气。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里形成一个清晰的方案，他立刻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写了起来。
他画了一个简单的果园改良示意图，标注出挖排水沟的位置、碎叶苔的铺设厚度，以及腐熟秸秆的施加量，还在旁边补充了几句：“蚜虫可引入‘七星瓢虫卵’，其幼虫以蚜虫为食，无需使用农药；叶片黄化可配合‘氮叶草’间作，其根系能固定空气中的氮元素，改善土壤肥力。”
写完后，炎熠然抬头望了望秋影安离开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笔记本撕下这一页，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在了秋影安刚才站过的那块石头上。
石头表面很光滑，显然是被人长期坐过，边缘还留着淡淡的体温。
做完这一切，炎熠然继续他的勘探。
下午的阳光变得温暖，他走到岛西侧的一片竹林旁，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声响。
循声望去，只见秋影安坐在竹林边的工具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镰刀，正在一块磨刀石上打磨。
工具房是用原木搭建的，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门口摆着几张木制的工作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斧头、锯子、修枝剪，每一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按照大小和用途分类摆放，像陈列在橱窗里的展品。
秋影安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背脊依旧挺首，左手握着镰刀的木柄，右手拿着一块油石，沿着刀刃的角度缓缓打磨。
炎熠然悄悄走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他看到秋影安的手指很稳，油石在刀刃上滑动的轨迹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角度，每磨三下，就会停下来，用拇指轻轻蹭一下刀刃的边缘，然后调整油石的位置，继续打磨。
阳光落在他的手上，指腹上的薄茧清晰可见，打磨时，手腕微微转动，动作精准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以前当法官时，也这么严谨吗？”
炎熠然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想象着秋影安穿着法袍坐在法庭上的样子，敲击法槌的力度，宣读判决时的语气，或许也像此刻打磨镰刀一样，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秋影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打磨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头微微侧了一下，目光透过竹林的缝隙落在他身上。
炎熠然有些尴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秋影安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秋影安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不悦，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然后，他指了指身边的另一张小板凳，又指了指工作台上的一把修枝剪，示意炎熠然坐下，帮他递一下工具。
炎熠然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去，在小板凳上坐下。
他拿起那把修枝剪，剪刃有些钝了，上面还沾着一点干枯的树皮。
他学着秋影安的样子，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了擦剪刃，然后递了过去。
秋影安接过修枝剪，没有立刻打磨，而是先检查了一下剪刃的角度，然后将修枝剪放在工作台上，拿起一把首尺，量了量剪刃的长度，又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剪枝时，切口需与枝干呈45度角，偏差不能超过5度，否则会影响植物伤口愈合。”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炎熠然说。
炎熠然心里一动，连忙点头：“我昨天采集样本时，也注意到了，有些枝条的切口如果角度不对，会流出很多汁液，愈合得很慢。”
秋影安打磨镰刀的动作顿了顿，看了他一眼：“你很懂植物。”
“只是喜欢。”
炎熠然笑了笑，指尖轻轻碰了碰工作台上的一株小盆栽——那是一盆“安神草”，叶片呈淡绿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正是秋影安之前用来帮他缓解咳嗽的那种。
“这盆安神草长得很好，你平时经常照顾它吗？”
“母亲教过我。”
秋影安的声音低了一些，打磨的力度似乎轻了几分，“她说安神草能让人平静，适合放在工具房里，打磨工具时闻着，不容易心浮气躁。”
这是秋影安第二次提到他的母亲，炎熠然能感觉到，提到家人时，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冷漠，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他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秋影安打磨工具，听着油石摩擦刀刃的“沙沙”声，混合着竹林里的风声，形成一种舒缓的节奏，像一首无声的歌。
夕阳西下时，秋影安终于打磨完了所有的工具。
他将镰刀、修枝剪等一一摆回工作台，每一件工具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与旁边的工具间距相等，像排列整齐的士兵。
然后，他拿起炎熠然放在石头上的那张纸条，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果园的方向，又转过头看了看炎熠然，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认可。
“谢谢。”
秋影安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对炎熠然说这两个字。
炎熠然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连忙摇头：“不用谢，只是一点小小的建议，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秋影安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张纸条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然后，他提起放在一旁的鱼篓，朝着石屋的方向走去。
炎熠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座孤岛和这个人，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遥远。
回到木屋时，夕阳己经染红了半边天。
炎熠然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果园，想象着秋影安按照他的建议改良土壤后的样子——柑橘树长出嫩绿的新叶，枝头挂满饱满的果子，蝴蝶和蜜蜂在果园里飞舞，与钟摆花的摆动、秋影安的动作，一起融入雾隐岛的韵律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尖还残留着植物的清香，那是他与这座岛屿连接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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