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最后五分钟，窗外的蝉鸣突然弱了下去。
林叙栀笔尖划过数学题的辅助线，耳尖却捕捉到风穿过走廊的声音——不是往常那种懒洋洋的热风，而是带着股急劲儿，卷得走廊里的公告栏哗啦啦响。
她抬眼时，正看见最后一片被风撕扯下来的香樟叶，重重拍在玻璃上，叶脉的纹路清晰得像幅微型地图。
紧接着，远处的天际线被墨色晕染开来，像宣纸上滴了滴浓墨，眨眼间就漫过了半个天空。
“要下雨了。”
前排女生小声嘀咕。
话音刚落，第一颗雨点就砸在了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泥星。
像是得到了信号，无数雨点紧跟着涌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嗒嗒”声，很快就变成密集的鼓点，把整面玻璃窗敲得嗡嗡作响。
林叙栀的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窗沿的冰凉。
她喜欢这样的雨天，雨幕像道天然的屏障，把教室里的喧闹都隔在一层水汽后面。
后排男生的打闹声、课代表收作业的催促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雨声在耳边铺展开来，像谁在轻轻翻动一本浸了水的书。
“喂，你看！”
胳膊被轻轻撞了一下，带着点温热的力度。
江渡樱把笔记本往她这边推了推，本子上用彩铅画了只圆滚滚的小鸭子，黄色的绒毛上还沾着几滴歪歪扭扭的水珠，头顶那片荷叶画得太大，几乎要把小鸭子整个罩住。
“刚在草稿纸背面画的。”
江渡樱咬着笔杆笑，梨涡在脸颊上陷出浅浅的坑，“我奶奶家以前养过鸭子，一到下雨天就兴奋得要命，在院子里踩水玩，溅得满身泥。”
林叙栀的目光落在小鸭子圆溜溜的眼睛上，那里面被江渡樱用白色颜料点了点高光，像是盛着光。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被锁在屋里的雨天，自己也是这样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积水里浮着的塑料鸭玩具，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好看吗？”
见她没反应，江渡樱伸手想把本子拿回去，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林叙栀的手背。
“没有。”
林叙栀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挺像的。”
江渡樱眼睛一亮，立刻把彩铅塞进她手里：“那你也画一个？
我觉得你肯定画得比我好。”
林叙栀握着那支削得尖尖的绿色彩铅，迟疑了几秒，在小鸭子旁边画了片小小的荷叶。
叶脉画得太用力，纸背透出浅浅的印子。
“哇，好看！”
江渡樱凑近了些，呼吸轻轻扫过林叙栀的耳廓，带着点淡淡的牛奶味，“你看，这样小鸭子就有伴了。”
下课铃在雨声里显得格外闷沉。
走廊里很快挤满了人，有人举着书挡在头上往卫生间跑，有人趴在栏杆上对着雨幕大喊。
江渡樱扒着栏杆的样子像只好奇的猫，校服袖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手腕上细细的红绳。
“完了，我早上看天气预报说没雨的。”
她转头时，发梢甩过来几滴雨珠，落在林叙栀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林叙栀默默从书包侧袋里抽出一把伞。
黑色的伞面，边缘有点卷边，是初三那年生日妈妈送的，伞骨第三根有点歪，撑起来时会轻轻晃。
她刚把伞柄递过去，江渡樱突然“呀”了一声，转身冲进雨里，几步跑回教室。
林叙栀举着伞站在原地，伞面还没撑开，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不安分的黑色气球。
雨丝落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很快，江渡樱抱着个透明保鲜袋跑回来，塑料袋上沾了不少水珠。
她从里面倒出两颗薄荷糖，蓝色的糖纸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亮。
“这个给你！”
她把其中一颗塞进林叙栀手心，自己捏着另一颗，用牙咬开糖纸，含混不清地说，“我妈总说，下雨天吃点清凉的东西，心里就不闷了。”
林叙栀捏着那颗糖，塑料糖纸被手心的汗浸得有点软。
她看着江渡樱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忽然想起昨天午休时，江渡樱也是这样，把糖醋排骨往她饭盒里夹，筷子上沾着点酱汁，她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掉。
“你家往哪边走？”
江渡樱把糖纸揉成小团塞进校服口袋，“我看你昨天是往东边走的，我家就在前面的青竹巷，说不定顺路呢。”
林叙栀“嗯”了一声，低头撑开伞。
歪掉的伞骨让伞面有点倾斜，她往左边挪了挪，把大部分伞面让给江渡樱。
两人并肩走在伞下时，林叙栀才发现江渡樱的校服裤脚湿了一大片，大概是刚才跑回教室时溅的。
她想说“把伞往你那边挪挪”，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地上滑”。
“我知道！”
江渡樱蹦了两下，像在踩水坑，“小时候我总爱在下雨天踩水，我妈说我是属鸭子的。”
她忽然指着路边的月季花丛，“你看那朵粉的，被雨打落了半片花瓣，还是很好看。”
林叙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朵月季确实还立在枝头，雨水顺着花瓣的弧度滚落，像谁在上面镶了圈水晶。
她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些，放学路上总是低着头，数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
走到青竹巷口时，雨突然小了。
先是雨点变得稀疏，然后风里渐渐有了光亮，一道阳光从云层里斜斜插下来，落在巷口的石板路上，把积水照得像铺了层碎金。
“你看！”
江渡樱仰头眯起眼睛，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雨停了耶。”
她转身要进巷时，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林叙栀面前，不由分说地拿走她手里那颗没拆的薄荷糖。
林叙栀还没反应过来，糖纸己经被剥开，冰凉的糖块被塞进了她嘴里。
“要吃掉才行呀。”
江渡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转身跑进巷子里，白校服的背影在阳光里一跳一跳的，很快就拐进了深处。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漫开时，林叙栀才发现自己还举着伞。
她慢慢把伞收起来，歪掉的伞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伞面上沾着的香樟叶被她摘下来，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手背上，像刚才江渡樱发梢甩落的雨珠。
她捏着那片叶子站在原地，看着巷口被阳光晒得冒起热气的石板路，忽然觉得嘴里的薄荷糖好像真的起了作用——心里那些常年盘踞的、黏腻的烦闷，似乎被这阵清凉冲散了些。
远处的天际线上，一道浅浅的彩虹正慢慢清晰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像被谁用蘸了水的画笔在云朵上轻轻抹过。
林叙栀望着那道彩虹，忽然觉得江渡樱画的小鸭子或许真的存在，此刻正踩着积水，在彩虹下面摇摇摆摆地走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道。
风穿过衣襟，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林叙栀的嘴角，终于悄悄扬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
林叙栀低头看了看手心的湿痕，那是刚才江渡樱塞糖时不小心碰到的地方，此刻还残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度。
她把那片香樟叶夹进语文书里，叶脉的纹路在书页间印下浅浅的绿痕，像谁偷偷画下的暗号。
转身往前走时，帆布鞋踩过积水洼，溅起的水珠落在脚踝上，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
这个总也不肯结束的夏天，好像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些盘踞在心底的灰色云层，正被某道突然闯进来的阳光，悄悄撕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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