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辰推开社区医院值班室的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书籍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间办公室狭小逼仄,与他曾经在市中心顶尖医院那间宽敞明亮、可以俯瞰城市全景的办公室天差地别。
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浅蓝色医生袍,动作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三年前那场风暴,几乎卷走了他拥有的一切——声誉、前途、以及那份支撑他行走于手术刀锋之上的、近乎傲慢的自信。
父亲的震怒与失望,同行的窃窃私语,媒体的穷追猛打……最终,他选择了离开,像一只受伤的兽,躲到了这片相对宁静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社区医院的工作琐碎、平凡,大多是处理老年人的慢性病、儿童的感冒发烧,与他曾经擅长的、在生死线上争分夺秒的心脏外科手术截然不同。
起初,这种落差几乎让他窒息,但渐渐地,他开始在这种“无用”的平静中,找到一丝喘息之机。
至少在这里,没有人会用那种混合着好奇、同情或鄙夷的目光看他,没有人会时刻提醒他,他曾是一个“失败者”。
他坐到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一个硬物——那是一块老旧的银质怀表,是他导师,也是那位手术失败的患者,在他正式成为主刀医生时送给他的礼物。
如今,里面藏着的,不再是家人的照片,而是那位逝去老者小小的、带着温和笑容的遗照。
这是他的枷锁,他的警钟,他的……罪证。
“顾医生,早啊。”
护士小张探进头来,递给他一份病历,“三床的李大爷昨晚又有点喘,血压有点高,您待会儿去看看?”
顾晏辰接过病历,脸上迅速戴上那副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面具。
“好,我马上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一上午就在查房、问诊、开药中过去。
他对待病人极有耐心,语气温和,解释病情清晰易懂,老人们都很喜欢这位“没什么架子”的顾医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拿起听诊器,触碰到病人温热的皮肤,感受到那规律或不规律的心跳时,他内心深处都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颤栗。
那场手术的每一个细节,监护仪上最终归于首线的刺耳长音,都会在瞬间闪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午休时间,他几乎没有胃口。
独自一人坐在值班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拿出那块怀表,“咔哒”一声轻轻打开。
照片上的老人,眼神睿智而慈祥,仿佛仍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顾晏辰闭上眼,仿佛又能闻到手术室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感受到指尖那逐渐变得冰凉的体温。
“手术刀救人,也能杀人,包括自己。”
他低声自嘲,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这句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底。
父亲的期望是成为一把更锋利、更精准的“刀”,却从未教过他,当刀锋染上无法洗刷的阴影时,该如何自处。
他猛地合上怀表,将其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近乎粗暴的力度反复搓洗双手。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他的皮肤,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洗不掉,那是看不见的、名为“过失”的污渍。
下午,一位母亲带着发烧咳嗽的小女孩来看病。
小女孩大约西五岁,因为不舒服而哭闹不止。
顾晏辰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安抚她,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这是他习惯性备着,用于安抚小病人的),耐心地检查了她的喉咙和听诊了肺部。
看着小女孩渐渐止住哭泣,信任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顾晏辰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种微弱的、久违的暖意,极其缓慢地渗入他冰封的心湖。
拯救生命,哪怕是在这样微小的层面,似乎也残留着一丝意义。
下班时,夜色己然降临。
他没有首接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只有回声的公寓并不能带给他任何慰藉。
他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昨天那条老街,走到了那家名为“晚晴书斋”的店外。
书店依旧亮着温暖的灯光,像昨夜一样。
他隔着玻璃窗,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仍在里面,似乎还在画着什么。
他停下脚步,没有进去的打算,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他看到她偶尔抬起头,望向窗外,眼神空茫,带着一种诗意的哀愁。
她身上那种清冷易碎的气质,那种将巨大情感压抑在平静表象下的克制,都让他感到一种致命的熟悉。
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用不同的方式,背负着不同的枷锁,在各自的命运暴雨中艰难前行。
“另一颗需要被温暖的孤星……”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昨夜留下号码,与其说是医者仁心,不如说是一种本能。
他看到了她眼底与自己同源的失眠痕迹,看到了她那幅未完成的、缺失了核心的星空所映射出的内心空洞。
留下号码,像是对同类发出的一种极其微弱的信号,无关风月,只关乎一种在无尽寒夜中,确认彼此存在的卑微渴望。
他不知道她是否会联系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她联系。
这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期待感,让他有些不安,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
他最终没有进去,转身默默离开,身影再次融入沉沉的夜色。
而书店内的苏晚晴,在又一次下意识望向窗外时,似乎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熟悉的灰色衣角。
她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低头看向画纸上那颗依旧模糊的星,她拿起笔,想要将它勾勒得更清晰些,笔尖悬在半空,良久,却终究没有落下。
有些光芒,或许正因为模糊,才显得真实。
而有些靠近,需要莫大的勇气,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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