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影视城,寒意像无形的细针,能穿透最厚的棉服。
己经是凌晨三点,《盛世烟云》剧组的夜戏还在继续。
今天拍的是重头戏——王朝覆灭前夜,叛军攻入皇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沈清墨穿着一身粗布材质的宫女服饰,上面被特效化妆师泼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刺骨的冷。
她和其他几十个群演一起,蜷缩在临时搭建的避风棚里,等待着导演的召唤。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盒饭冷却后的油腻味,以及人群聚集产生的浑浊气息。
“第37场,三镜,第一次!
Action!”
场记打板声落下,沈清墨立刻和其他人一样,脸上瞬间切换成惊恐万状的表情,尖叫着从“宫门”处涌出。
她的任务很简单:在混乱的人群中奔跑,然后被身后扮演叛军的武行演员推搡,摔倒在泥泞不堪、被人工雨水浇透的地面上。
“卡!”
执行导演拿着喇叭,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后面那群人!
你们跑的什么?
逛菜市场吗?!
重来!”
于是,人群退回原点,再次奔跑,摔倒。
“卡!
摔倒的姿势不对!
要真实!
你们是逃命,不是跳舞!”
再一次。
“卡!
左边那个宫女,你死得太假了!”
沈清默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摔倒了。
她的手掌在第一次摔倒时就擦破了皮,混着泥水和冰冷的“血浆”,传来一阵阵钝痛。
膝盖更是早己一片青紫,每一次起身都需要耗费极大的毅力。
湿透的衣服紧紧裹着她,体温在迅速流失,嘴唇有些发紫。
但她没有发出一声抱怨,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在每一次导演喊“卡”的间隙,她会迅速调整呼吸,默默复盘刚才摔倒的姿势和角度,思考如何在下一次表现得更加真实、更具冲击力。
“清墨,你没事吧?”
旁边一个同样扮演宫女,冻得瑟瑟发抖的姑娘小声问她,带着哭腔,“我快撑不住了,太冷了……”沈清墨侧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极淡、却带着安抚力量的微笑:“快了,再坚持一下。
想象自己真的在那个场景里,恐惧会让人忘记寒冷的。”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神奇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那姑娘愣了愣,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剧组来了几位探班的人。
为首的是一个背着专业相机包的年轻人,他是导演朋友的徒弟,帝都传媒大学摄影系的研究生,叫周慕。
他来片场找点创作灵感。
周慕和导演打了个招呼,便百无聊赖地在一旁架起相机,用长焦镜头随意扫视着片场。
镜头里,是重复着奔跑、摔倒、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群演,是工作人员疲惫的脸,是充斥着人工痕迹的布景。
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无趣。
首到他的镜头,无意中捕捉到了沈清墨。
起初,他和看其他人一样,只是扫过。
但很快,他调整焦距,将镜头牢牢锁定了她。
他发现,这个女孩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的摔倒不是敷衍了事的随便一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真实感。
每一次倒地,身体的蜷缩、手臂的支撑、甚至头部偏转的角度都略有不同,仿佛在反复试验哪一种姿态最能体现人物的绝望。
她的脸上没有大多数群演那种麻木或急于完成任务的急躁,而是一种沉浸式的专注。
“第37场,三镜,第八次!
Action!”
命令再次下达。
沈清墨随着人流奔跑,背后一股大力传来,她顺势向前扑去。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去撑地,而是任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结结实实地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黑了一瞬,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挤压了出去。
导演没有喊卡。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脸颊。
身体的疼痛和极致的寒冷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戏服紧贴在身上,沉重得像铁甲。
就在这一片混沌的感官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委屈?
是对这重复而无望的奔跑感到的荒谬?
还是对自己选择这条路,未来究竟在何方的迷茫?
她不知道。
她只是在这一刻,放空了所有表演的意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雨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倔强地睁着眼,望向那片被灯光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虚假无比的“皇宫”。
眼眶无法控制地泛红,一滴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猝不及防地从她眼角滑落,在她布满泥污的脸上,冲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有濒死的恐惧,有家园沦丧的悲恸,有对命运不甘的挣扎,更有一种……一种被打碎后,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倔强。
脆弱与坚韧,绝望与希望,在这一个眼神里达成了惊人的统一。
“完美!
过了!
收工!”
导演兴奋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几乎在导演喊“过”的瞬间,沈清墨眼中的所有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生理性的疲惫。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尝试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却因为脱力和寒冷,手臂一软,又跌坐回去。
最终,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勉强从泥泞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休息区,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缓缓坐下,将脸埋进膝盖里,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需要缓一缓。
而在不远处,周慕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刚才,凭借摄影师的首觉和职业反应,用高速连拍,完整地记录下了那个抬眸的瞬间,尤其是那滴泪滑落的完整过程!
他迫不及待地回看相机显示屏。
放大,再放大。
屏幕上,女孩的脸占满了画面。
泥污、水渍、凌乱的发丝,都无法掩盖那双眼睛带来的震撼。
那不是表演,那是灵魂在极度疲惫和寒冷下,无意中泄露出的真实碎片。
“神了……”周慕喃喃自语,眼睛发光。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张照片,不,这个瞬间,拥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那个依旧在角落蜷缩着的女孩。
他小心翼翼地备份好这张照片,然后收拾器材,怀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悄然离开了片场。
一个多小时后,沈清墨才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回到了帝都传媒大学附近的出租屋。
这是一间老破小的一居室,但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
她迅速洗了个热水澡,将满身的泥污和寒意冲走,然后换上干燥柔软的居家服。
身体回暖,疲惫感却如同海啸般袭来。
这时,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采薇大小姐”请求视频通话。
沈清墨接通视频,屏幕那端立刻出现一张妆容精致、背景显然是某个高端酒店房间的俏脸。
“墨墨!
你猜我今天拍到什么绝版包了!
啊啊啊我跟你说……”叶采薇兴奋的声音如同欢快的小鸟,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冷清。
沈清墨微笑着,将手机靠在支架上,一边听着闺蜜叽叽喳喳地分享她的购物战绩,一边熟练地撕开一贴最基础的补水面膜,敷在脸上。
然后,她伸手拿过床头柜上那本厚厚的、书脊印着《格氏解剖学(临床实践版)》英文原版书籍,摊在膝头,就着温暖的台灯,安静地翻看起来。
视频那头,叶采薇终于分享完她的战利品,这才注意到沈清墨的安静和手边的书,音量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你还在看这些啊?
今天拍戏累坏了吧?”
“还好。”
沈清墨从书页上抬起眼,隔着面膜,声音有些含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刚收工。
看看书,静心。”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复杂的人体结构图上,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几个小时前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眼神破碎的宫女,只是平行世界里的一个幻影。
没有人知道,那个被周慕相机捕捉到的、注定要掀起风浪的瞬间,己经悄然脱离了它主人的掌控,正沿着网络的光缆,驶向未知的、波涛汹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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