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卖力地嗡鸣着，吐出勉强算是凉爽的空气，与窗外初夏的、开始变得毒辣的日头隔着双层玻璃对峙。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咖啡因、打印机墨粉和疲惫的气息。
林易坐在格子间里，像一颗被钉死在工位上的螺丝。
他刚结束一通长达西十五分钟的电话，安抚一位因为宠物医疗险赔付额度问题而暴跳如雷的客户，此刻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理赔申请表发呆。
表格的每一行、每一列都在无声地尖叫，榨取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五年了。
从怀揣着些许“维护正义、查明真相”幻想的社会新鲜人，变成如今寰宇保险公司理赔调查部里一个熟练、麻木、甚至带点 cynicism 的资深“社畜”。
变化的不仅仅是眼下的黑眼圈和逐渐后退的发际线，更是某种内在东西的磨损。
当年第一次跟着师傅出现场，看到车祸死者扭曲的残骸，他躲在角落里吐得昏天黑地，整整三天吃不下肉。
而现在，他可以在核验一堆血肉模糊的事故照片时，面不改色地啃完一个便利店买来的、硬邦邦的三明治。
他的办公桌是整个部门最“整齐”也最“富有”的——左边是待处理的文件山，摇摇欲坠；右边是己完成的文件丘陵，勉强算是个成就。
那盆绿萝是唯一的生机，藤蔓野蛮生长，快要把他那个印着“寰宇保险，保您寰宇无忧”（“无忧”两个字己经磨得快看不清了）的马克杯彻底缠绕起来。
杯子里泡着浓得像中药的茶渣，是他对抗下午必然来袭的困倦的唯一武器。
“叮咚——”桌角的手机屏幕顽强地亮起，一条强制推送的公司公告弹了出来，背景是刺目的猩红色。
标题是《关于新一轮绩效优化与考核标准调整的通知》。
林易不用点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更苛刻的结案时限，更复杂的流程节点，更低的差错容忍率，以及隐藏在冠冕堂皇词句下的、更高强度的压榨。
他嗤笑一声，手指精准而迅速地一划，删除了通知。
动作流畅，不带一丝犹豫，就像过去几年里他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
在这家公司，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执行和适应，适应不断变化、永远向资本倾斜的规则。
他端起马克杯，将里面凉透的苦茶一饮而尽，试图用极致的苦涩冲刷掉喉头那股因睡眠睡眠不足和长期盯着屏幕而产生的恶心感。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格子间里沉闷的键盘敲击声。
“林易。”
听筒里传来部门主管周经理那特有的、带着鼻腔共鸣和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手上活儿先放放，锦绣苑那边有个急案，坠楼。
死者张诚，承基实业的老板，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家属那边己经闹了一阵子了，影响不好。
你经验丰富，去处理一下，资料发你邮箱了，尽快给我初步报告。”
“明白了，周经理，马上出发。”
林易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被临时抓差的不满或即将面对棘手场面的紧张。
他早就习惯了。
挂断电话，他顺手点开邮箱里那个标注着“紧急”的压缩包。
死者张诚的基本信息、保单详情、以及现场初步报告和几张照片跳了出来。
照片是从远处拍摄的，一栋气派的独栋别墅，楼下露台区域拉着警戒线，隐约可见地面上深色的、不规则的一大片印记。
报告文字冰冷而简洁：今晨七晨七时许，保洁发现户主张诚仰卧于一层露台，颅骨粉碎性骨折，当场死亡。
现场门窗完好，无明显打斗挣扎痕迹。
书房书桌上有空酒瓶和酒杯，初步判断为酒后于二楼书房失足坠落。
又一个成功的商人，一次酒精作用下的意外终结。
看起来清晰明了，几乎是标准模板式的“非正常死亡”理赔案。
这种案子，关键不在于查明什么惊人的真相，而在于如何高效地完成流程，安抚好家属（必要时动用理赔金堵嘴），维护公司声誉和利益。
林易关掉页面，动作利落地站起身。
他拎起挂在椅背上那件半旧但熨烫平整的西装外套——这是他对这份工作最后的、形式上的尊重。
检查了一下公司配发的平板电脑和录音笔的电量，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有手套、鞋套、强光手电、放大镜和小型卷尺的便携勘察包，塞进公文袋。
走出办公楼，午后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尾气和尘土味。
他快步走向那辆同样是公司配发的、灰扑扑的雪佛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汇入车流，朝着城中有名的富人区锦绣苑驶去。
林易握着方向盘，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
对他而言，这又是一次例行的外出，一份需要他用专业和冷静去面对的“工作”。
他并不知道，这一次的“例行公事”，即将为他原本一眼望到头的社畜人生，撕开一道通往完全不同世界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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