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诗意的、朦胧的细雨,是冰冷的,带着初冬寒气的雨丝,密密麻麻,抽打在玻璃窗上,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
情绪当铺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雨水敲击玻璃的单调声响,以及暖气片轻微的嗡鸣。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陈旧纸张、干燥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沉淀情绪的微尘味道。
烛渊坐在柜台后,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细长香烟,烟丝散在乌木桌面上,像一小撮枯黄的落叶。
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光影,眼神空茫,没什么焦点。
柜台很高,挡住了他大半身体,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一双看起来过分安静的手。
门上的铜铃猝然一响,撞碎了满室沉寂。
一个年轻女人踉跄着冲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带着街边油烟味的风。
她没打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脸颊,妆花了,眼底是红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典当。”
她喘着气,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抠着柜台边缘,指节泛白。
烛渊没动,只是眼皮轻轻一掀,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目光没有温度,也没有好奇,像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成色。
“什么?”
他问。
声音平淡,甚至有些干涩,像很久没说话。
“爱情。”
女人吐出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身体微微发抖,“我把我的爱情当掉。
能换什么?
钱?
很多很多钱,对不对?”
她语无伦次,眼神里有一种绝望催生出的狂热。
烛渊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缓缓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泛黄的皮质契约,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羽毛笔,还有一方暗红色的印泥。
动作熟练,却透着一股机械般的漠然。
“想清楚。”
他把契约推过去,羽毛笔尖蘸了蘸不知名的墨汁,泛着幽蓝的光,“签下去,就回不了头。
典当的情绪,永不归还。”
女人几乎是抢过笔,看也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在末尾狠狠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拇指摁进印泥,重重压在自己的名字上。
一个鲜红的、带着指纹的印记。
“好了!
给我钱!”
她急促地呼吸着,眼神开始变得有些空洞,之前的激烈情绪像退潮一样迅速从她脸上消失。
烛渊收起契约,仔细检查了签名和指印,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过去。
女人抓起信封,看也没看,转身冲回雨幕里,铃声再次急促地响起,然后归于平静。
当铺里又只剩下雨声。
烛渊拿起那张契约,看着上面新鲜的名字和指印,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波澜。
他拉开柜台下方一个巨大的、看似无底的黑檀木抽屉,将契约丢了进去。
抽屉合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低头,看着指尖沾染上的一点那女人的泪水——或者雨水,捻了捻,然后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干净。
每天的客人,大多如此。
狂喜,悲愤,绝望,或者麻木。
典当掉一部分灵魂,换取一点现世的苟且。
他习惯了。
这座当铺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经手了无数情绪,它们被分门别类,贴上标签,塞进这栋古老建筑的各个角落,沉默地堆积着灰尘。
家族的规矩,他是最后一个继承人。
守着这当铺,见证人类的痴妄与脆弱,首到他自己也变成这里的一件藏品。
夜深了,雨渐渐停了。
烛渊锁好当铺的门,提着那盏老式的黄铜煤油灯,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向地下室。
那里是核心库房,存放着年代更久远、价值更高——或者说,后果更严重的情绪典当物。
空气里的尘埃味更重,混合着一种陈年的悲怆和锈蚀金属的气息,冰冷刺骨。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架子隐没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统一规格的琉璃罐子。
有些罐子空空如也,有些则封存着朦胧的光晕或黯淡的雾气,贴着编号和名称标签。
“喜悦-丙柒伍”、“恐惧-戊叁贰壹”、“良知-甲零零玖”……标签上的字迹各异,属于不同的前辈掌柜。
他需要清点一批即将逾期的典当物,准备处理掉。
灯光移动,在无数罐子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走到最深处一排架子时,煤油灯的火焰忽然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烛渊停下脚步。
这一区,存放着他接手当铺前的典当物。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然后猛地定格。
一个落满灰尘的琉璃罐子,孤零零地放在角落一格。
标签上的字迹,是他自己的。
悲伤-烛渊-三年前他怔住了。
三年前……那是他刚刚接手当铺不久的时候。
一段他几乎不愿忆起的混沌岁月。
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和一种持续不断的、几乎将他压垮的钝重感。
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典当了很多东西,为了换取一点喘息的空间,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为了……忘记。
他伸出手,拂去罐子上的积尘。
罐子是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
清澈透亮,能一眼看到背后的架子。
烛渊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空的?
典当的情绪,在当期之内,绝不会自行消散。
除非……被赎走,或者被转移。
可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而且,谁会来赎回一份“悲伤”?
他下意识地拿起那个空罐子,罐底贴着一张泛黄的票据存根,是当时典当的凭证。
他小心地将其揭下。
存根背后,除了当年的编号和日期,还有一行字。
一行绝不属于他、也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字迹。
墨色很新,尖锐,带着一种刻意的潦草和冰冷,狠狠地楔入他的眼帘:“别赎回——那晚的火灾,是你亲手点的。”
嗡——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钟在他颅内狠狠撞响。
世界骤然褪色,收缩,只剩下那行字无限放大,每一个笔画都变成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瞳孔深处。
火灾……哪晚的火灾?
三年前……模糊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带着焦糊味和灼热感冲击着他的神经。
新闻播报里模糊的画面……被烧焦的断壁残垣……人们的哭声……他一首以为那只是他过度悲伤产生的幻觉,是他需要典当情绪来逃避的现实背景音。
可是这行字……亲手点的?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攥得他无法呼吸。
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
他扶着冰冷的金属架子,才勉强站稳。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张轻飘飘的票据存根仿佛有千钧重。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明灭不定。
库房深处,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以及,某个角落里,极轻微地,传来一声像是金属摩擦的、若有若无的轻响。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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