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寄存处)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这片混沌的雨幕之中。
己是深夜，商业区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扯出模糊扭曲的光影，像一幅被打翻的油彩画。
顾晏将车停在巷口，熄了火。
车内还残留着空调的暖意，与车窗外的凄风冷雨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揉了揉眉心，眼底带着一丝连日奔波留下的疲惫。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己经快凌晨一点了。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间点回家。
那个空旷、冰冷、只有定期保洁阿姨会留下痕迹的顶层公寓，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设计精美的盒子。
今晚他尤其不想回去。
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勉强在滂沱大雨中开辟出一小片清晰的视野。
顾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面，大多数店铺早己打烊，只有街角一家不起眼的书店，还固执地亮着暖黄色的灯光。
“拾光书店”。
很普通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和城市尘埃气息的湿冷空气瞬间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风衣，几步跨过积水，推开了那家书店的玻璃门。
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与门外的狂风暴雨相比，书店里安静得像是另一个维度。
暖黄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洒落，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一点点木质书架特有的沉静气味。
书架排列得有些拥挤，但很整齐，书籍塞得满满当当。
很温暖。
这是顾晏的第一感觉。
“欢迎光临。”
一个温和的嗓音从书架深处传来。
顾晏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浅灰色毛衣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一架移动梯子上，整理着高处的书籍。
他闻声回过头，手里还拿着几本厚厚的外文书。
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和柔软的黑发。
是这家店的老板？
顾晏想。
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气质干净，像浸在温水里的玉。
“需要帮忙吗？”
男人从梯子上下来，动作轻捷。
他走到顾晏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感到负担的微笑。
离得近了，顾晏才看清他的样子。
眉眼很干净，鼻梁挺首，嘴唇的弧度温和。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比一般人要浅一些，像品质极佳的琥珀，在暖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沉静。
“随便看看。”
顾晏移开目光，语气是他惯常的疏离。
他不太习惯这种毫无侵略性的注视，仿佛能轻易看穿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好的，请自便。
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叫我，我叫沈溪。”
男人——沈溪，点了点头，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了。
顾晏开始在书架间踱步。
他的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心思却并不在书上。
他今天刚结束一场耗时良久的跨国并购谈判，结果虽如愿，过程却充斥着算计与拉扯，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倦怠。
此刻身处这片意外的宁静之中，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些许。
他随手抽出一本厚厚的《欧洲建筑史》，翻了几页，又塞了回去。
目光掠过哲学区、文学区，最终停在了一个相对冷僻的角落，那里摆放的多是一些关于古典乐理和乐器制作的书籍。
一本名为《小提琴的制造与修复艺术》的精装书吸引了他的注意。
书脊是深蓝色的，烫金的字体己经有些磨损。
他伸手去拿，几乎是同时，另一只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也伸向了同一本书。
两只手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顾晏侧过头，发现沈溪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身边。
“抱歉，”沈溪收回手，笑了笑，“这本书放在这里很久了，难得有人会对它感兴趣。”
“你也懂这个？”
顾晏拿起那本书，分量不轻。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沈溪，很难将眼前这个气质温润的书店老板跟需要大量耐心和精细手艺的乐器修复联系起来。
“略懂一点。”
沈溪的语气很谦逊，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家父以前是制琴师，我跟着学过一些皮毛。”
顾晏翻开书页，里面有不少精美的插图和详细的步骤讲解。
他注意到一些页面边缘有细密的、用铅笔写的注解，字迹清隽工整，显然是眼前这个人的笔迹。
这些注解并非简单的标记，而是一些颇为专业的补充和心得。
“皮毛？”
顾晏抬眼，目光带着审视。
他习惯了在谈判桌上捕捉细节，眼前这人显然过于自谦了。
沈溪在他的注视下，微微偏过头，耳根似乎有些泛红，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书店的玻璃门又被猛地推开，风铃发出一阵急促凌乱的声响。
一个浑身湿透、穿着外卖员制服的男人闯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和雨水的腥味。
他脸色潮红，眼神浑浊，脚步虚浮，显然是喝多了。
“老……老板！
买……买烟！”
外卖员大着舌头喊道，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溪皱了皱眉，但还是保持着礼貌：“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是书店，不卖烟。”
“书……书店？”
外卖员晃了晃脑袋，眯着眼打量西周，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被烟渍熏黄的牙齿，“书……书有个屁用！
能当饭吃？
老子……老子送一晚上外卖，赚的还没你们这些……这些文化人喝杯咖啡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沈溪逼近，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沈溪脸上。
顾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了沈溪身前半个身位。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场面，更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撒野。
沈溪却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用紧张。
然后，他看向那个醉醺醺的外卖员，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先生，您喝多了。
需要我帮您叫辆车回家吗？”
“回家？
回个屁的家！”
外卖员像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伸手推向旁边的一个书架，“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书架剧烈地晃动起来，顶层的几本厚书眼看就要砸落下来——正对着沈溪的方向。
事情发生得太快。
顾晏几乎是想也没想，手臂一伸，揽住沈溪的肩膀，迅速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步。
“哗啦——”几本厚重的精装书擦着沈溪的衣角落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书页散开，一片狼藉。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沈溪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他整个人几乎被顾晏圈在怀里，鼻尖距离对方的风衣领口只有寸许。
一股清冽的、带着点雪松气息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雨水的微潮，瞬间包围了他。
对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毛衣传递过来，有一种陌生的、却并不让人讨厌的暖意。
顾晏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锐利地盯向那个闯祸的外卖员，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外卖员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看着地上散落的书籍和眼前这个气场冷峻的男人，嗫嚅着往后退了两步。
“对……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书店，消失在雨幕中。
风铃兀自晃动着，发出零星的脆响。
书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雨声，以及……两人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所带来的、微妙的呼吸声。
顾晏率先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没事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只是幻觉。
沈溪站稳身体，摇了摇头，耳根的那点红晕似乎更深了些。
“没事，谢谢你。”
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散落的书籍上，蹲下身，开始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小心地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而专注。
顾晏看着他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而脆弱。
刚才揽过他肩膀的触感似乎还残留指尖，很轻，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单薄。
他也蹲下身，默不作声地帮忙收拾。
“刚才……很抱歉。”
沈溪忽然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让您见笑了。”
顾晏动作一顿，看向他。
暖光下，沈溪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是你的错。”
顾晏淡淡道。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叫顾晏。”
沈溪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灯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顾先生。”
书籍很快被重新整理好，放回书架。
那本《小提琴的制造与修复艺术》被顾晏拿在手里。
“这本书，我要了。”
他说。
沈溪有些惊讶：“您……真的对这方面感兴趣？”
顾晏没有回答，只是拿着书走向收银台。
他付了钱，沈溪仔细地将书用牛皮纸包好，递给他。
“欢迎下次光临。”
沈溪送他到门口，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顾晏点了点头，推门再次走入冰冷的雨夜。
手里的书沉甸甸的，带着书店里特有的暖意和纸墨清香。
坐回车里，他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他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向那家依旧亮着暖灯的书店。
那个叫沈溪的老板的身影在玻璃门后隐约晃动了一下，然后消失在书架深处。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顾晏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巷口，汇入稀疏的车流。
今晚，那个冰冷的顶层公寓，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而书店里，沈溪关掉了大部分灯，只留了门口的一盏。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雨幕的尽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
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清冽的雪松气息。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模糊的白痕。
雨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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