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很远的海上赶来,像一群没打招呼的客人,噼里啪啦闯进港口。
探照灯在雨里打开,蓝得刺眼,像有人把一把寒刀举到你眼前,让你看它的冷。
陈默把手伸进大衣内袋,摸出祖表。
表镜糊了水汽,他用指腹抹了一下,手指冰得像从冰柜里拿出来。
秒针一下一下蹦,滴答滴答,听起来倔强,像谁不肯认输。
“风往东北偏,湿度八十三。”
闻岚说。
她把蓝滤片扣到手电上,蓝光一亮,雨线像被定格,空气里浮着看不见的细屑。
这种蓝不是漂亮的蓝,它让人心里发紧,像诊室里那盏灯。
“阈值下来了。”
陈默靠近舷梯,手搭上去,铁扶手上全是水,滑得像一条活鱼。
“今晚特高课那边也有人。”
闻岚的声音压得很低,有点像从玻璃后头传出来的,“老白说汉斯来了。”
“一群狐狸。”
陈默把表背贴到扶梯的金属上,倾耳听了两秒,像在听一只巨大的海螺,“守望信号是十二分钟,错过不再。”
“十二分钟为什么总是十二?”
闻岚抬起眼,蓝光从她睫毛间穿过去,像一条细水流过石缝,“谁在数?”
“谁数不重要。”
陈默笑了笑,那笑又快又淡,“重要的是我们按不按。”
舷梯上水声像鼓点,敲着每一根神经。
甲板边有人影晃,雨衣亮黄,像一条被雨打断的黄带子。
那人撑着伞,伞面黑得发亮,伞骨在蓝光下像一只展开的蝙蝠。
“汉斯。”
闻岚吐气,像说出一口苦药。
汉斯没看他们,或者说他看了,装作没看。
他转进码头办公室的阴影里,伞尖拖过地面,水花像被线牵着。
陈默收回视线,手上更稳了。
“走西号舱。”
他说。
西号舱门半掩,像一张欠好好合上的嘴。
门上的螺丝是新的,新得发生,边缘还有微微毛刺。
陈默用手背碰了一下,金属凉得像水里的骨头。
他把表冠往回退半齿,滴答像被人按了一下,轻得几乎听不见。
“二十八赫。”
闻岚在耳机里听,报数字给他,“温度十九度。”
“阈值就在这层皮下。”
陈默说。
话落,他掏出一柄细改锥,插进螺钉旁边的缝。
他的手像医生的手,稳得出奇。
第一颗弹了半下,第二颗像憋着气,第三颗在他退半齿的时候“咔”地轻叫一声,像有人终于认输。
门开了,船肚子里吐出一口潮气。
里面黑得像没睡醒的房间。
闻岚把蓝光一推,舱壁上立刻浮起来一道道细纹,像小学生的铅笔,在墙上画满了要被擦掉的路线图。
“走线往那边。”
她说。
蓝光追着那线走,线穿过两只旧集装箱,绕过一个齿轮状的舱阀,停在一只看起来很普通的木箱上。
箱角有铁箍,像给大块头缠的绷带。
陈默蹲下,手指贴着木纹走一圈。
他能感觉到木头里一种细细的“呼吸”,像箱子这会儿也紧张。
他用改锥轻轻拨铁箍上的铆钉,每拨一颗,他自己的心也跟着拨一下——这不是夸张,他是真的能听见自己心跳和秒针打架。
“慢点。”
闻岚在一边说,声音比雨声还轻,“你手心出汗了。”
“出汗正常。”
陈默咧嘴笑了一下,笑意在黑里没亮开,“怕才不正常。”
第六颗铆钉轻轻松动,像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箱盖稍稍抬了个缝,一股冷意从“缝的那边”飘过来,不是空气里的冷,是规则那头的冷,带着一点微微的金属味。
“开前看这个。”
闻岚把她的小本子递过来,上面两列数字,比雨还密,“昨天与前天的走时差,平均正负六秒。
今天你退半齿,可以抵掉这六秒,可代价——我记着。”
陈默点头,手指沿着箱盖摸到一个小锁。
锁是新的,但做得笨,像一个聪明人用笨办法伪装普通。
他用改锥触第一颗弹子,第二颗时停了一瞬,耳边发电机的嗡嗡像一条懒蛇,第三颗,轻轻一推。
三声轻响,都被雨给吞了。
箱盖推开,里面铺了一层油纸,油纸下面躺着几根玻璃管。
玻璃里是水,水比普通水厚一点,光在里面走得慢,像它不愿意去别的地方。
“重水。”
闻岚说。
她的眼睛在蓝光里亮了一下,“和刻盘。”
玻璃下压着一枚铜盘,边沿磨得很圆,摸上去温润。
盘面密密麻麻都是线,像一张没有街名的地图。
背面刻了三句话:在人的世界,神秘须被定义;定义者须可被审计;审计须记录代价。
“拿它的人狠心。”
闻岚说,指的是刻痕刻得深。
“也可能是怕忘。”
陈默把盘翻过来,指指背面那行非常淡的字,“‘九龙柱,庙改吊’。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她把蓝光压低,字像从水下浮起来。
她忽然抬头,“有人动灯。”
蓝光探照在甲板上斜了一下,角度像眼睛眨了一下。
外头的脚步声在雨里是软的,但能分得清是两双、三双还是西双。
陈默把玻璃中的重水和刻盘收好,动作快得像水里的鱼摆尾。
他把替换好的乙二醇放回夹层,补封时手一顿,舱壁上的“走线”忽然粗了一截,像有一双脚踩了一脚。
“外面有人。”
闻岚说。
“我出去挡。”
陈默把祖表放回怀里,“你走第二道。”
她抬头看他,眼神里有一瞬的犹豫,随之把蓝光压成一条细线,藏在袖子里:“行。
但你出去时把小发电机的频率退到二十七。
我的对冲得靠这个。”
“过载会反噬。”
“你以为我这几年白等你?”
她笑了一下。
笑意从她脸上掠过,像风过水面——没有留痕,但水纹自己记着。
陈默把一根细棒从腰里抽出来,像铅笔那么粗。
他把棒头塞进暗锁呼吸出来的那道缝,棒头有一小点白光,白得没有方向,像一粒盐。
他低声说了句:“老白给的仿制方子。”
白光在缝里散开,长出细细的枝条,像一株逆着夜长的草。
他一把推门出去了。
雨像刀背拍在他脸上。
甲板边,汉斯收了伞,伞骨耷拉着,像一只受了冻的鸟。
他看见陈默,点了一下头,像在点一张收据。
“冷却剂在办公室。”
陈默用德语说,语气像账房先生,“验货在那边。”
汉斯抖了抖肩,把伞丢在门边。
他的皮鞋亮得反光,走到门口回头看陈默一眼,那眼神像针,扎一下,又收回去。
办公室里很挤,潮气和烟味混在一起。
天花板上吊着一台电风扇,转得慢,像打盹儿。
周七叼着根没点着的烟,靠在桌边,嘴角咧着,像张没收口的口袋。
“冷却剂呢?”
汉斯开门见山。
“钱先上桌。”
周七笑,笑得像雨里的一把伞,撑得开,也快塌。
汉斯把一沓票子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像拍了一只蚊子。
他手指修长,指节凸起,手背上有几道细细的白痕,像被纸划过。
陈默没看钱,他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雨钻进来,电风扇的嗡嗡被切成碎片。
他伸手摸到墙角的小发电机,摸到调节杆,指尖的老茧磨过橡胶套,沙的一下,把频率从28退到27。
这一下,像在城里某处敲了一下钟。
舱内那道“走线”也收了一线。
闻岚在黑里吐出一口气,像压在胸口的布被人掀开。
她把仿制的城隅灯插进那道缝,蓝光变细,像针线。
她沿着线走,线在她脚边散开,像水流让路。
办公室里,汉斯忽然说:“你觉得神秘是什么?”
这问题没头没尾,像他忽然想起来问学费是谁交的一样。
周七愣了一下,笑得更开,“是算不清的账。”
汉斯看向陈默。
陈默手还按在发电机的调节杆上,指尖的力道慢慢放松:“是需要被定义的变量。”
“定义之后呢?”
汉斯问,眼神像把刀收进鞘里,鞘还开着一点。
“就可以被替换。”
陈默说。
“那原来的东西去哪了?”
汉斯问,像在码账本上多划了一道。
“去哪不重要。”
陈默盯着窗外雨线,“重要的是这个世界还能运转。”
汉斯微微一笑,像一阵风,吹过就没了。
他把手一挥,手下抬起铁桶往外走。
周七手指敲敲桌面,像是在打拍子:“路上小心。
今晚雨大,容易滑。”
汉斯没回话,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雨声和风扇声。
周七把没点的烟丢回烟盒,抬眼看陈默:“你这张脸啊,一看就不像做生意的。”
“像什么?”
“像替别人出账的。”
周七笑,“替别人出账的,最后总要自己填。”
陈默没接话。
他把目光从雨里收回来,放到墙上的老钟上。
钟走得不准,慢了半分钟。
半分钟在战争里,能决定一个人活还是死。
“给我一辆车。”
陈默说。
“车有,油紧。”
周七说,“你拿什么换?”
“我给你一个‘路权’。”
陈默回头,眼里有一点亮,“夜里三小时,你的车能走不被拦的路。”
周七的笑停了一瞬。
他知道这是啥——这是雨夜里值钱得要命的东西。
他敲了敲桌子:“行。
就三小时。
超一分钟,我就找你把多出来那一分钟掰开算。”
窗外一阵风,雨都斜了。
陈默忽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个小地方空了一下,就像有人从书上撕走了一角。
那角上写着什么?
一个名字?
一个电话?
他记不起来。
只知道那里有一块空,他刚才明明想起过的。
他摸了摸胸口的表。
滴答还是滴答,像从一个特别深的地方传出来。
那地方不在海里,也不在天上,可能在他自己的骨头里。
“走吧。”
他对闻岚说。
虽然她不在房间里,但他知道她听得到。
“出口在九龙柱。”
她在耳机里说,“庙改吊。
你别逞强。”
“你少管我。”
他笑了一下,笑里有点气,“我还不管你呢。”
“你得管。”
她说,“你是滴答。”
“滴答也会停。”
“但今晚不能。”
她的声音轻,像手掌落在他后背上,“今晚,我们替那盏灯续命。”
陈默没再说。
他拎起雨衣,雨把他的肩膀很快打湿。
码头上蓝光一扇一扇扫过去,像一双盯人的眼。
有人从光里走,有人往暗里躲。
风把雨打得像钉子,钉在每个人的衣服上。
他踩过一滩积水,水面上漂着一张破报纸。
报纸上的人像笑得僵,眼睛白得发空。
他忽然想起一个很久之前的画面,父亲在灯下修钟,桌上都是微小的螺丝,像一群亮着眼睛的蚂蚁。
父亲说,钟要对齐,天才能静一点。
“天什么时候静过?”
他当时问。
父亲没答,只是把那块最小的齿轮递给他:“你把它放回去,天就会静一会儿。”
他把手伸进雨里,像是要把什么小东西捞回来。
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这十二分钟,他们得把一个齿轮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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