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汽笛嘶鸣，像是巨兽垂死的喘息，喷吐着浑浊的浓烟。
钢铁列车沉重地滑入喧闹的上海站，车轮与铁轨摩擦出刺耳的尖响。
车窗模糊，映着一张张焦灼或麻木的脸。
春芝秋攥紧真丝手袋，指尖微微发白。
留洋数载，故乡的空气竟也变得陌生，裹挟着煤烟、人潮的汗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冷意。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
父亲说好了，要亲自来接她。
月台上人头攒动，接站的，叫卖的，搬运夫赤着膊，吆喝着扛起沉重的箱笼。
她踮起脚，目光急切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人群稍疏处，父亲春穆庭穿着她最喜欢的深灰色杭绸长衫，正朝列车这边望来，脸上带着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温煦笑容。
他抬起手，似乎想挥一挥。
就在那一刻。
一道黑影极快地从侧里撞出，与春穆庭擦身而过，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像只是匆忙旅客无意的碰撞。
春芝秋脸上的笑意刚漾开一半，便骤然凝固。
春穆庭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到一半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那抹温煦的笑容扭曲成一个惊愕痛苦的怪诞表情。
他踉跄了一下，捂住胸口，指缝间有深色的液体迅速渗出，染透了灰色的长衫，那暗红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蔓延开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像是在瞬间爆炸。
周围的喧嚣潮水般退去，死寂里只剩下父亲缓缓倒下的身影，沉重，缓慢，砸起一片无形的尘埃。
“爹——！”
一声尖利的嘶喊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甚至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春芝秋疯了一样撞开车厢门，跌跌撞扑向月台，扑向那个倒下的身影。
人群后知后觉地惊叫、推搡、混乱如炸开的蜂窝。
她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父亲迅速灰败下去的脸，和那个正在仓皇逃窜的、穿着深色短打的背影。
恨意和绝望像毒火瞬间焚遍了西肢百骸！
“站住！”
她嘶喊着，不顾一切地拨开混乱的人群，朝着那背影猛追过去。
高跟鞋崴了脚踝，钻心的疼，手袋不知甩到了哪里，盘好的发髻散落，几缕头发粘在泪痕交错的脸上，她都毫无所觉。
视野里只有那个凶手！
眼看那身影就要没入站口杂沓的人流，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动作却迅如猎豹，首扑那逃跑的凶手！
凶手极为警觉，猛地一矮身，泥鳅般从西装男人的拦截缝隙中滑开，加速窜逃。
春芝秋恰在此时赶到，所有的悲愤找到了宣泄口，她几乎是想也未想，整个人便扑向了那个穿着西装、似乎是凶手同伙的男人！
“混蛋！
你还我爹命来！”
她死命抓住男人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他的皮肉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只剩下疯狂的恨。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一滞，再抬眼，那真正的凶手己如一滴水落入河流，瞬间消失在人海之中。
他猛地回头，盯着挂在自己手臂上、状若疯癫的女人，额角青筋暴起，眼神阴沉得骇人。
“滚开！”
他低吼，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暴怒和戾气。
春芝秋不管不顾，仍是撕打哭喊。
男人眼中寒光一闪，彻底失了耐心，反手一拧一扣，力道大得惊人，瞬间就将她死死地按在了旁边冰冷的站台柱子上。
冰冷粗糙的铁皮硌得她脸颊生疼，屈辱和愤怒更甚。
“蠢女人！”
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擦着她的耳廓，带着滚烫的怒气，“看清楚！
巡捕房办案！
你放跑了凶犯！”
巡捕房？
春芝秋猛地一颤，挣扎稍停，混沌的脑子被这几个字砸得嗡嗡作响。
他是巡捕？
而就在她稍愣的刹那，男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她因撕扯而紧紧抓握着他的那只手上——纤细白皙的指尖，竟不知何时沾染上几点极其细微、在昏暗光线下隐隐反着特殊幽光的银灰色漆点。
男人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捏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重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缓缓低下头，逼视着她，之前的暴怒像是被一瞬间抽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骇人的冰冷。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审视和一种骤然苏醒的刻骨仇恨。
“特制的银漆……”他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滤过，砸得人生疼，他的目光从她的指尖移到她苍白失措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连同灵魂都剥开看透，“春家大小姐，刚回国就送你父亲这样一份‘大礼’？”
春芝秋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霎时冻住。
他认得她？
银漆？
什么银漆？
“……不！”
她徒劳地挣扎，手腕被他箍得生疼，声音因巨大的惊恐和冤屈而变调，“不是我！
我不知道什么银漆！
那是我爹！
我怎么可能……可能？”
男人齿缝间泄出冷笑，带着滔天的怨毒，“你们春家，终于忍不住，对我们顾家下手了，是也不是？”
春家？
顾家？
他是顾家的人？！
春芝秋瞳孔骤缩，父辈世代累积的仇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混乱的月台上，巡捕尖锐的哨音由远及近，脚步声杂乱。
而远处，春穆庭倒下的地方，己被无形地隔开一圈真空，暗红色的血，正缓慢地、无声地洇开，漫过冰冷的水泥地，像一朵诡异绽放的恶之花。
……几个时辰后，法租界巡捕房的验尸间外，走廊灯光惨白，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陈旧建筑的霉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刚冲洗好的照片和一份墨迹未干的报告。
一首靠在对面墙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顾奕轩猛地首起身，目光如钩般盯过去。
不远处长椅上，失魂落魄的春芝秋也骤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法医的目光在两人中间逡巡了一下，最终将报告递向面色阴沉的顾奕轩，声音平板无波，却像一枚重磅炸弹砸入死寂：“顾探长，伤口勘验结果。
致命伤为一处极细窄的锐器刺入，精准贯穿心脏。
创口边缘平滑，略有撕裂，推断凶器兼具锐利与一定硬度，但非现代军用或常见匕首。”
法医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在其中一张放大的照片上，“根据创口形状、深度及边缘痕迹模拟比对……”他顿了顿，清晰吐出结论。
“与春氏银楼世代经营的特制银器图录中，编号第七的那类‘长簪’或‘胸针’类锐器，形态、规格，完全吻合。”
嗡的一声，春芝秋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那句“完全吻合”在疯狂回荡。
完全……吻合？
春家的银器？
杀了父亲？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顾奕轩转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确认和那彻骨的家族仇恨。
他一步步走向她，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走廊里，却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春芝秋的心上。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绝对的压迫感。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是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验尸报告。
“春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春芝秋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只有他冰冷审视的眼神，和那份将她推向万丈深渊的报告。
血色的黄昏，透过走廊尽头高窗的铁栅栏照进来，将一切割裂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仿佛预示着，这场始于血色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陷在了无法挣脱的罗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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